老人搖了搖手,片刻才道:「你,始終不信世上有能寄體復生、有智有識、經百
年十世輪迴而不滅的妖刀。對吧?」
「是弟子無知。」
「真是個頑固的小子。」魏無音嘆道:「說不定就要你這樣的人,才能挺身對抗
妖刀。但四百多年前,魔宗乍滅、妖刀初現的時候,放眼天下卻沒有一個如你這般、
能夠勇敢到頑固無知的人。
「我畢生研究妖刀,於『知』一道可說窮究所有,現下我需要的是『力』。降服
妖刀之力,非是一、二人能提供,昔年東海菁英各自為政,結果被妖刀殺了清光;魏
無音等『六合名劍』的出現,代表七門七派終於捐棄成見,攜手合作,妖刀之亂才得
以平靖。這,便是我現下最需要的『力』。」
「所以,你可以回去了。我不需要你。」
「七玄大會之上,務必排除萬難,達成任務。」老人收好墨條紙匣,又重新翻開
書頁。
古木鳶點了點頭。「沒忘就好。唯有仇恨才能帶來力量,才能使從地獄裡爬出來
的惡鬼,得到繼續存世的依憑。忘記了仇恨,妳我將灰飛煙滅,重又回到幽冥鬼蜮之
中……妳,明白麼?」
橫疏影嘆了口氣,美眄流轉,抬起一雙水盈盈的明媚杏眸,又濃又翹的烏黑睫毛
被雪膚映得分外精神,剎那間,竟令人有些難以逼視。「如你所說,接受贈刀、聆聽
遺言的,只有一人。也只能是一個人——」
她轉過頭來,微微一笑,美得難畫難描,卻令他寒毛豎起。
「那就是你,耿照。」
橫疏影正色道:「由此可見,事情做與不做,和貞操一點關係也沒有。同樣的道
理,當夜在紅螺峪,是染家妹子自己決定要活下來,而且解毒的法子只有一個,是她
早就知道、且自己做下的抉擇,你又虧欠了她什麼?」
「我在你那麼點兒大的時候便識得你啦,把你當成是我那緣淺的小弟,每當思念
難禁,又或覺得自己扛不住了,便到長生園去看看你,喘口氣兒,是你讓姊姊捱過這
飄泊異鄉的十來年,我何嘗不願意讓你待在流影城裡,就在姊姊眼皮子底下,平平凡
凡、平平安安度日?
「可你注定要做大事的,不能阻卻你的成長。姊姊每天忍著擔驚受怕,要跟自己
說上幾百遍幾千遍的『如此我絕不後悔』,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外頭闖盪,去受傷、
去冒險,去磨礪出你的英雄氣概……」
她的嗓音悶膩如夏雨,吐息呵暖了他的胸臆。
聽似微咽,又像是帶有一絲驕傲滿足的笑意:
「那種感覺比死還難受。你知不知道,姊姊心裡有多不捨?」
「陛下,以您的身分,實在不好再去殺豬巷偷小寡婦。」
「嗯,也是。那你給我想個辦法,把她接進宮裡來罷。」
「……等陛下玩膩了,另結新歡,把她養在宮裡一個人淒清冷落,捱到七老八十
再給陛下填陵麼?臣遵旨。」
「等、等一下!那……那還是不要罷。媽的!當皇帝怎這麼煩哪?」
皇帝輕輕拍著扭曲醜陋的融鐵刑架,淡淡一笑,目光投向遠方。「我發誓要打造
一個,再也用不上這物事的天下。若朝廷實在翻轉不過,便弄個新朝廷來;若陛下不
聽我勸,便由我來做陛下!」
青年說著轉頭,孩子氣的笑容如陽光般耀眼,令人難以逼視。「所以,我這個朝
廷的皇上,以後就坐在鐵刑架上!都讓皇帝坐了,百姓便坐不上。永遠……永遠都不
會再有人,死在這鐵刑架上啦。」
「小子,我對你不住。這件事,你和我都別無選擇。」魏無音沉聲道:
「說與你聽,並不是徵詢你的同意,不管你願不願意,為了天下蒼生,老夫都必
須將心識移轉到你身上,以保住對付妖刀的最後一絲希望。老夫勸你,莫想要逃跑或
抵抗,我雖然命已不長,萬不得已之時,殺你仍是綽綽有餘。」
「我年少之時,一心想做英雄。為成英雄,愛無所愛、友無所友,到頭來只剩一
身飄零,回首前事,不如行酒浮舟,相忘於江湖。少年人,我心倦了;剩下的,就交
給你啦。」老人語聲寥落,仰天豪笑:
「遍履城山不求仙,獨羇花月欲窮年,一罷擲杯秋泓飲,勝卻青鋒十三絃!」
「沒有……前輩沒來得及和我說這件事。這……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,就裝在這
裡,一想……就想出來了。」他呆呆地指了指額角,忽然一躍而起,大笑大叫:「成
功啦!真成功啦!這……這真的有效……真的有效!前輩,我們成功啦!」
「啟稟臺丞,魏老師臨終之前,對在下說了許多妖刀的習性、昔日的應對等,並
囑咐我貢獻棉力,務必將妖刀封印,以防無辜百姓受害。在下心想,臺丞或有用得著
我的地方……」
——琴魔前輩,我……就走到這兒了。接下來之事非是我所能為,有比我更有能
力、更有智慧,如蕭老臺丞及許代掌門這樣的人來承擔。像我這等小人物,只要盡自
己的本分就好。
耿照想起琴魔也問過同樣的問題,老人清朗的笑聲猶在耳畔,登時勇氣百倍,更
無所懼,正色道:
「我願協助貴宮,找尋移轉琴魔前輩智識的方法。沐四俠,我原是個鐵匠,在我
們鑄煉房裡,沒有鍛不了的精鋼、鑄不成的刀劍;所有的不能,只因我們還不知道方
法。我有重要的親人,也有等著我回去的知心女子,縱使我渺小無用,做不了什麼大
事,卻不能教她們傷心流淚。」
耿照手按地面,恭恭敬敬對著骨灰罈子磕了三個響頭,兩眼淚水滾流,哽咽道:
「前……前輩!晚輩自受您遺惠,時時念著妖刀之事,不敢或忘;行有餘力時,便盡
力幫助他人。只是晚輩資質駑鈍,不能如前輩一般力挽狂瀾,前輩英靈不遠,請賜晚
輩明燈指引,縱教晚輩肝腦塗地,也不敢辜負前輩所遺!」說完又用力三叩,砰砰有
聲,額間滲紅。
「韓郎,能再與你相見,有過幾日甜蜜聚首,這是上天眷愛,我已無求。你的江
湖路我走不慣的,到哪兒都拖累你,正如這根帶兒,終不免將我帶離你身邊。這因緣
是上天註定,絲毫不能強求。」
阿妍笑了笑,當是默許,美眸凝睇,望向情郎,柔聲道:「我走之後,望你萬千
珍重,愛惜自己一如愛我。」韓雪色心痛如絞,咬牙道:「我發過誓絕不教妳再回平
望都。今生今世直到終末,妳都要在我身邊。」
「說這些,只是想讓二位知曉:我的人生在十幾歲之前,可說暗無天日,即是下
一刻死,絲毫也不奇怪。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無用之人,直到遇上風雲峽的師傅、師
兄弟們,以及我的阿妍,韓某人這條賤命方得露出曙光,重新有了價值。」
他懷裡的女郎面泛嬌紅,纖纖玉指輕撫著他的唇瓣,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,柔聲
道:「韓郎,你莫這麼說。世上……世上沒有什麼人,生來就是比他人低下的,每一
條性命對珍愛它們的父母親人、乃至知交友朋來說,都是無比貴重,千金難易。」
韓雪色捏緊了掌中的碧鯪綃,緩緩搖頭,沉聲道:「不,阿妍,人生來就有貴賤
之別。獨孤容把這帶子賞賜給妳,讓妳做他未來的兒媳婦時,妳我就注定無法廝守;
縱使後來這條帶將妳帶來了東海,帶到與它失散已久的九耀皇衣之前,這衣帶之緣仍
無法將妳留在我身邊。
「我若是西山韓閥之主,手握天下精兵,便要為妳打上一仗,那也是在所不惜。
但我什麼都不是,只能眼睜睜看妳離去,一別十數年,至今方能重聚。」阿妍與他相
對無言,俏美的面上雖還勉力擠出一絲安撫似的微笑,眼眶卻已泛紅。韓雪色抬起頭
來,笑意淒苦,遙對風篁道:
「風兄,我沒什麼城府野心,我只是個連心愛女子都留不住,一點用也沒有的男
人,我迄今所做的一切,不過求存而已。有件事我先前並未意會,如今總算明白:誰
要從我身邊帶走阿妍,就算粉身碎骨,我也決計不教得逞!打風兄的那掌縱然莽撞,
亦是我之決心。至於身外諸物,不過浮雲耳!」隨手將碧鯪綃帶拋與耿照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阿妍搖了搖頭,片刻才道:「但我非是為了離開你,才決定去阿
蘭山的。你方才……方才那樣說,我既是心疼,又覺歡喜,才發現自己不能沒有你。
我也不知道以後該何去何從,然而今日絕不是要和你分開,我們……就只是去看看,
好不?」
「邵蘭生,你是第一天出來江湖上混麼?」他的嗓音低沈沙啞,充滿肅殺之氣:
「要想安生度日,隱姓埋名、種田砍柴,豈不更好!在江湖顯露字號、藏有珍貴
名兵,膽敢如此招搖,難道沒有一朝大禍臨門、舉戶血染階頭的覺悟?弱肉強食,原
本就是天地之理,江湖人刀頭舔血,豈有僥倖?你說這話,當真是笑煞人也!」
「我早說過,」他冷冷一笑,傲然負手:「除非他能插翅飛過河去,要不,早晚
得落在我的手裡。」
「崔家之事,我很遺憾,他們非是江湖人,不應受江湖牽累。但雷騰衝等是我赤
煉堂之人,要殺要剮,也是本幫關起門來的家內事,與你無關!你想拉人見官,一句
話,辦不到。」
「即使如此,你今天誰也帶不走。小子,你的權力,是鎮東將軍給的,赤煉堂的
也是;我們若鬧到了將軍面前,非要分個生死存亡的話,留下的會是將軍比較需要的
那個。
「你能為將軍掌管東海各水陸碼頭、驅逐難民,提供兵械軍資,打探消息,做各
種既見不得人、可又不能不做的事麼?赤煉堂一年花在這些事情上頭的本錢,數以萬
兩計,就算今天是其餘東海六大門派要跟我上這個秤台,我也不怕,何況是你?」
耿照定定看著他。「比之妖刀,我不會比較喜歡赤煉堂。你信我?」
「我說過,我很佩服你。你會做你認為對的事,這一點,我信你或許更甚『自己
人』。」襟袂獵獵,初老的大太保身影一晃,聲音已自沿山抬頭處傳來:「……況且
你若去得晚了,只怕見不到相好的最後一面!說到了武藝,你信不信她?」
「我把秘密……告訴你,他……他的目的便達到了……」雷奮開破碎的嘴唇扭曲
著,似是在笑:「但你只要活著……從他手裡逃生,那……那就是老子贏了。你……
明不明白?」
「你或許覺得,我是如魑魅魍魎般恐怖的女魔頭,殺人如麻,我行我素,這點我
不想否認。我費盡心血練得絕世武功,所求也不過就是『我行我素』四字,沒什麼不
敢說的。
植雅章行事有種武人罕見的書生氣,更像讀書人而非江湖客。
他執掌門戶時,每日升壇授課,講解經書、武藝及鑄煉之道,不止入室和記名弟
子須入座聽講,連打掃的小廝、伙房的雜役等,也可以列席旁聽,座次當然得排在兩
班弟子之後,往往堂外階下擺個蒲團亦作一席,但總是擠滿了人,不曾有過虛位。
「你方才問我是怎麼知道的,須知儒門六藝的『射』字令,乃是天下消息最靈通
的探子,儒宗隱沒的百餘年間,依舊運作如常。因為這枚鐵令,讓我知道許多旁人無
法得知的消息。」
他自愛徒手中取回令牌,彷彿心疼他的年少,還不應當負荷如此重擔。「將來有
一天你會繼承這枚令牌,以及我在組織中的地位。那是很沈重、很沈重的負擔,你要
做好準備。」
「你若覺得太沈重太黑暗,害怕墜入深淵、蒙蔽心念時,也學我找個人,一輩子
只對他說實話,絕無隱瞞。如此便能從他眼中,時時看見自己的模樣,不致變得猙獰
可佈,失去了人形。」
「暗藏尖刀,身死酬仇,那是刺客的行止。刺客可以報仇雪恨,卻不能令正義伸
張。」那人瀟灑一笑,眸光豪烈起來,煥發著難以形容的熾烈光彩,令人胸中血沸:
「能貫徹『義』之一字,濟弱鋤強、衡天衛道的,是游俠!」
「典衛大人弄錯的第二件事,是正義的價值。」
「正……正義?」
李寒陽雙目炯炯,直視著他。
慕容柔忍不住閉上眼睛。
無論他的理由有多充分,在內心深處,他清楚知道殺死武烈更多的是為了「那個
人」的情感,而非是天下黎民。這是醜惡的、赤裸裸的謀篡,無一絲大義名分可供開
脫。但他一點也不後悔,只覺得遺憾。
若非從他弟弟手裡奪走了這麼多卻猶不自覺,獨孤弋值得活得更久。
「只消看夠了,又或有一絲受騙上當之感,隨時來取我的性命;天上地下,我料
無一處能攔得住你。一直到你的耐性用完為止,或心有定見不再猶豫時,我的命就是
你的了。在此之前,讓我先進行我的工作如何?」
錦袍怪客聞言一怔,凝然許久,不禁搖了搖頭。
「你可真是個怪人,慕容柔。若不是你就好了。」
「岳宸風是何等樣人,我心中一清二楚;你也一樣,耿大人。」他平靜道:
「在你眼中,岳宸風是無惡不作的大惡人,然而比起我曾經做過、甚至即將要做
的,岳宸風之惡,不過小奸小惡而已。我並非不知其惡,而是在我的『惡』之前,他
的作為只是徒顯無聊。既然他能為我所用,我可以暫時容忍這一丁點的小小污漬。
「能夠為我貫徹惡道之人,我願暫赦其惡;這點你也一樣,耿大人。」
「我要做的,是這些人沒能做到,或來不及做的事——殺盡該殺、毀盡應毀,手
染鮮血、肩負犧牲,然後……才能帶來真正的太平盛世。這,便是我的惡道!」
在慕容柔的世界裡,「犧牲」本是常態,沒有一件事不是折衝、交換以及損益操
作的結果。他拔掉梁子同,卻藉由流民一事,迫使政見素來不合的央土任家和自己站
到一邊;他不戀棧權位,卻沒有傻到輕易交出權位,放棄有所作為的能力與資格……
將軍並沒有欺騙他,自始至終,慕容柔判斷事情的準則都是同一套——比起耿照
所知的其他人,慕容柔這套可能更理智、更周延也更有效,所求甚至比世上的多數人
都要大公無私,但將軍從頭到尾就沒打算要拯救每一個人。
「為……為什麼要這樣?」沈素雲哽咽道:「弄出這些事的人……他們為什麼要
這樣?好多人……好多人死了呀!嗚嗚嗚……」
「因為愚昧。沒有真正目睹犧牲,野心家並不一定知道自己做了什麼。出謀劃策
時所想像的鮮血,遠不如實見時殷紅。」慕容柔俯視場中血腥,神色淡漠,低聲道:
「但願他們現在看見了。今生,只要見過真正的修羅場,便不會想再看一次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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